爷爷生病不打青霉素。
家乡人一生病，奉青霉素为灵药，感冒发烧各类顽疾先注射此药再说，但爷爷哪怕病到卧床不起，也会嘟囔着不输液，惦记着喝几口粥就能痊愈。
我不懂事，小时学着大人样站在床头嚷嚷：“生病应该听医生的话……”。
某年腊月里，爷爷在炉子里埋了个番薯，蹲着烤火，时逢大雪封门，窗外有偶尔行人艰难踏过深雪的声音，我揪着红纸学做窗花。世界很静，无前尘后路一样，爷爷不紧不慢的，讲着藏了一辈子的往事。
那年他和奶奶有了第一个孩子，是男孩，古灵精怪的，手长脚长，爷爷说那眼睛才好看啊，黑黝黝的，两岁时就喜欢四处攀爬，夜晚下班进家门，孩子就摇晃晃的来要抱。那年月，家里很穷，日子过的捉襟见肘，每月煤矿发了工资，忙跑去第六商店排队买那种甜甜的黄桃大罐头，抱在大棉袄里，深一脚浅一脚乐呵呵回家给孩子吃。
孩子八岁时已经长得比别家孩子还高，脑子聪明，乖巧懂事，奶奶下地干活，他乖乖跟着拎水壶递饭盒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，奶奶笑着说等长大了，家里就会有贴心的帮手。
那年特别冷，近零下三十五度，雪一天天下个没完，出门北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。刚过正月，孩子大概是被冷风冻着感冒了，开始时心存侥幸，姜汤灌几碗，捂着被子，想发发汗睡一觉就行，未曾想隔天起来还是烧。三天后爷爷无计可施，看着孩子烧的晕乎，忙背着他去煤矿大队的诊所看，医生说这病就打针吧，一针青霉素，准保马上退烧。
可爷爷穷，一针青霉素要五元钱，正是月底，浑身上下边边角角掏遍了仍是凑不齐这救命钱，他红着脸求大夫先打针回去借钱，大夫瞥了两眼不动地儿，爷爷没办法，硬着头皮一把背起孩子迎着风雪往家走。
他心想，上天有眼，回去总能借到钱，去找找后院的张叔，那是发小，怎么都会帮衬一把，不行再去矿上预支，给孩子多放湿毛巾降温，明天，明天肯定能打上青霉素。
北风吹的人抬不起头，一张口，雪花像厚片棉絮糊过来，刚背着孩子在雪地里走时，孩子烧的抽搐，这时却安静了，爷爷弓着身动了动，叫了声“孩儿啊，冷不冷”，孩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，忽然哗啦一下滑落下来。
爷爷在大雪里弯着腰哭，他说你得跟着我回家啊，咱回家。
雪又连着下了十来天，全世界都是白的，一口薄薄棺材外摆着两瓶黄桃罐头，他最忘不了的，是孩子临走时那张惨白的脸。
炉火前爷爷说起从前，抹抹眼睛，末了一句：“都是命啊，唉……”。
以后，爷爷再不打青霉素了。
爷爷小时候家里很穷，他去地主家帮着放牛，从小就吃不饱，每次地主家吃白饭，他都站在院子里闻闻味，再跑回家啃窝窝头。再长大些，他看同村的孩子去上学，他却只能在田地里度日，就觉得羡慕。早上，悄悄的牵着牛到学校教室外头，里面齐声朗读“人之初，性本善”，他蹲在窗台下跟着念，这么着，竟也认了好多字。
爷爷能吃苦，长大了，跟着几个叔叔去煤矿下井，井下生活苦，但保证三餐，节省着花，每月收入还有富余，他盼着天天去漆黑的井下上班，一锹一锹的铲下去，挖出的都是未来日子的希望。
隔年，就从乡下娶回了奶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