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
“爷,那家的大爷,说是脑子出了问题,近几日整天都疯疯癫癫的。他家管事的说,昨儿还看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话呢。”小厮哈着腰,在朴允江耳边窃窃私语。
“哼,那么多年养了个精神病!我也是白瞎了眼!”朴允江气急,一把掀了桌子上的咖啡点心。上次在洋楼听了金银悟那番“不爱哲学”之后,朴允江隐约觉得金银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,才会把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。
也不怪朴允江会这样想,金银悟这样别具一格的真心话,任谁听了都没办法引起共鸣,更不能当真。可想着他当时那副盯着墙出神的样子,朴允江除了那家伙脑子不好,找不到其他话。
真是笑话!他堂堂朴公馆的大爷朴允江,竟然跟金银悟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好了那么多年!
昨日想来,金银悟真是满身是宝,不多话,懂知识,长得好看还有着一把谁见了都欢快的好身子。可今日一变,金银悟成了个真真的精神病,张口尽说些胡话,学的都是些杂碎,空有一副傻皮囊,简直是一堆草包。
朴允江看着眼前的糕点,想起那日做给金银悟的他是一点都没吃,原封不动拿回来。
他心里怄气,心肠一狠,操手给了小厮一个耳光:“去!给我拿耗子药来!”
洋楼被折腾得断了经济来源,楼里上上下下多少都有些怨气,却也不敢明说,碍着金银悟的脸面,老夫人也有不满,但是看看孙儿这两天恍惚的样子,她更多的是心疼。
金银悟仰面躺在床上,他算着明天便是最后一天了,这勾魂使者的话算不算数,还得明天见分晓。
“我若是明天死不掉呢?”金银悟打着试一试的心态,坐起身来问巫灵。
“不会。”
“我既没有得病,明天也没有出门的打算,这里也不会打仗,我又为什么要死?”
“命数。”
“若是明天我没死,我便好好去报答对我好的人。”金银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,“你信是不信。”
“……你会死的。”巫灵看着金银悟脸上漾开的笑容,他低声附和。
“就说你信不信。”金银悟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,笑吟吟得看着巫灵。
“……信。”
“不说我虚伪自私了?”
“你确实虚伪自私。”巫灵甩袖不再回答金银悟的话,他看着金银悟的笑脸,心里却有些许不忍,他的本性也许不坏,可这一生也断送在那本性上了。
“如果我明天活下来了,我就陪你多说说话。”金银悟放下手肘,重新躺回去,他心里忐忑极了,“你说我是第一个跟你对话的人,那你一定很寂寞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我陪你说说话,你也就不寂寞了……”
梦呓一般,巫灵却是恰恰听到了。他仔细盯着金银悟的脸,脸上依旧不为所动。
寂寞这件事情,避免不了啊。
金银悟这一天过得更加神经质,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得呆了一个上午,他怕小厮们端上来的食物会毒死他,他认着那个死理:
“我从来没有对乳娘他们好过,他们要害死我也是有道理的。”
就这样生生等到了日暮,金银悟笑嘻嘻得对巫灵说:“你看,我说我会活得好好的吧。”
他喜滋滋得看着天边的红色,这一天就要安全得过去了。他看到楼下一辆汽车渐渐驶来,后来慢慢停到了他家门口。
“允江。”他有些惊喜,他心想这个世界上允江对自己最好,有他在自己也多一份安心,至于几天前的那段真心话,早就让他忘掉九霄云外去了。
金银悟没有再看巫灵一眼,噔噔噔得跑下了楼,楼下空无一人,大伙儿都在厨房忙着今天的晚饭。
“允江!”他喜出望外得准备把朴允江迎进门,“你能来真好。”
“我家大爷最近精神不太好,心里念着给金大爷,就让小人给您送点补给。”进来的却不是朴允江,是朴允江的小厮,这人跟着他从大不列颠回来,也只有他们两人识的。
“这是什么?”金银悟结果手里的东西,他打开盒子,却见到的是一盒桂花糕。
这让他想起自己是怎么认识的朴允江,也是这样一盒桂花糕,十几年过去了,样式和香味还是没有变化,满满都是朴允江的味道。
他有些触动得拿起手里的糕点,他心想果然不管过多久,对自己最好的人都是朴允江。这忌惮忐忑的一天他把自己饿的发慌,可就是这朴允江亲自做出来的糕点,他没有丝毫怀疑。
“给你家大爷带句话,”金银悟有点悟出来什么是感动什么是爱了,他想让小厮代表他去表达一下这种感情,“说我……咦?”
一抬头,小厮却不知何时早已离去,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。
也好,那些话,改天说也行。
金银悟抱着一盒桂花糕坐到大堂里,他轻轻得拿出一个,往嘴巴里塞。这一天可是饿坏了他,他几乎是一口气吃完了这盒子里所有的桂花糕。他抬头去看巫灵,站起身笑嘻嘻得对他说:
“都到这个时候了,你还是不说我是怎么死的吗?”
“……”巫灵无言,他便是静静得看着金银悟的脸。
直到鲜血漫出金银悟的喉咙,浸湿了染红了脚下的西域地毯,金银悟不可思议得瞪大了眼,他想不懂,那么谨慎小心的一天,他为什么还会中毒。
不会是朴允江的,他对我最好……是乳娘,是管家,定是他们……
在他渐渐停止呼吸之前,他执念得这么想着。
“金银悟,卒年23,中毒。”巫灵盯着那桂花糕的盒子,他心里升起一阵短暂的难过,伸手带着金银悟的魂魄,消失在这片空气中。
六、
金家大爷犯了几天精神病之后,在自家洋楼暴毙,朴公馆的允江公子第一个带着大夫上门慰问,他们俩一向交好。
大夫说金家大爷死于心神紊乱,此外没有其他因素,应当速速下葬才是。金家老太太心底不信这个邪,可她孙儿前后精神病发作似的自言自语一个人对着空气大吵大闹,这也是租界人尽皆知的事儿了。戴着洋眼镜的管家说心神紊乱是个病,大夫说得对,众人不明是非,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这样的,众人纷纷劝说老夫人想开些,去了对小王爷也是好事。
只有一人哭得昏天黑地,她晃着胸前的两团肉,抱着金银悟的尸首咿咿呀呀得哭着:
“哎呦呦我的小王爷啊……哎呦呦……”
巫灵站在金银悟的尸首前,这一次他是等着带走上吊的乳母的魂魄的。
你便是总说朴允江才是最爱你的那个,你也总说你不会爱朴允江,可这到了了,金银悟,你却是真的大错特错了。
后来这一户人家怎么样了?
洋楼重新被卖了,老夫人拖着年迈的身子还有剩下的几口人北上去了,那年7月日本人打进了北平城,此后便再也没有老夫人的消息了。鹰鼻子又来了一次洋楼,这一次他哼着另外一首调子来的,他的汉语说得好极了,穿的也合身许多,他是来拿回当时送来的那块牌匾的。这公馆与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不一样,你若有一天家财散尽,你亲儿子会跟着你四处流浪,而公馆却依旧在这里不变。
鹰鼻子在一个角落发现了还绑着红绸子的“金公馆”,它保存得比这洋楼里任何东西都要新得多,鹰鼻子哼了一声,想着这家的当家的果真不像话,门脸还要藏着搁着。
“这怎么办?”身边的人小声问了一句。
“劈了当柴烧。”鹰鼻子不再多话,他转身走出了这幢楼,明儿一早,他一定要找个更好的主顾,好好得再赚一笔。
朴允江没有为金银悟的死悲伤几日,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伴侣,后来有一日他经过当年的洋楼,他停下来看了两眼,这会儿他发现自己有点记不清金银悟的脸了。
我是爱金银悟的,但是他不爱我,所以也不能全怪我害死他,得怪他自己。
朴允江这样想着,他又带着一种“被辜负的痴情儿郎”的感情离开了洋楼,今晚还要与日本军官听堂会,他可耽误不得。
后来,时间去得久了,那些年记得小王爷的人也渐渐都不见了,巫灵也再也没遇到能与他对话的人,他偶尔还是会想起当年那个金银悟,却没有什么情绪,就和金银悟说的一样,他是寂寞,千年累积的寂寞让一个不一样的金银悟变得珍贵,若是有一天他遇上另外一个能看见他的人,他或许会开口说一说当年他与金银悟之间说过的话。
他总也记得,金银悟也有过好的思想,他也不是那么活该和自私虚伪。
他也想过的不是吗?
不留遗憾,才能维以不永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