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醒来在辉针城。迷迷糊糊在头顶远方看到了她的侧脸,格外巨大。我愣着,保持着起身时候看到她那瞬间的姿势不动。一会儿,她转过来,仍是坐姿,动了一下,然后,然后,笑了……用左手的手指,相似的动作,把我的头推倒,我又躺在了她的手心里。但是我说,让我起来吧。随即也轻轻推开她的手指,她把手放到地上,我跳了出来。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会,再回头看她,我也笑了——她穿了一身的黑衣服,看上去像个假小子。我这么说出来,她没反应。我很奇怪,刚看她笑时还以为她性格变了不少。但也觉得事实上没有变化这点也并不在意料之外。我又跑回去,沿着她在地上的手掌爬上去,爬过仍然纤细的手腕和手臂,到她肩上,感觉踩到了一大块石头。她分明比以前更瘦了。她看着我,把脸转过来,我缓缓走上前去,踮起脚来抱住她的鼻子,把脸凑在上面,她的呼吸甚至好像故意缓慢了下来,鼻子微微在动。我这样依附她许久,她也未动。而后,她起身来,我坐在她肩上,抓着袖口向四周望去。这是条走廊接近尽头的地方,尽头彷如悬崖,我向那儿望出去,上边全为阴影所盖,下边则还有光芒。我回头,看见另一个方向有似无尽头的路,木色消失在阳光退却之处。我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。她走到尽头,在那儿坐下。我向下看,转过头和她说,这儿现在背光,不会直接看到太阳的。她轻点头。我这样继续坐和侃侃而谈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,我说,我的小槌呢?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这话她自然也听到了,似是犹豫了一些时间,然后摇了摇正低着在看晚霞的头。我想也是,从山上潇潇一跳的时候早把那玩意儿置之度外了。一边看天,一边看她,忽然想到什么,不对劲的事情。是了,她以前是不看日落的。我仔细看了看她的侧脸,但什么都没看出,她似乎开始变得——尽管只是有一些——害羞了。是真的这样了吗?还是只对我这样?还是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我了而这样?我继续看着她的脸,总归找不出什么答案。天色渐晚,她的面容开始暗淡。我说,我们回去吧。她于是把我放在胸前衬衣的口袋里,我站在里面,感到新奇。一边听到她的心跳声。虽然这样,我慢慢也睡着了,感觉自己蜷在了口袋里。我知道她会带我回我的房间,那只是辉针城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空间而已,平常我们就在那儿——其实是我——呼呼大睡,下午到辉针城的底部,靠近天空的地方,沐浴去。没有什么东西的,我记得。然后这么睡着睡着,感觉异样。她停下来了。睡梦中在不停移动的人忽然停下来呀,和睡梦中纹丝不动的人忽然动起来啦,是有类似的感觉的。我醒了,想反正正好自己爬上床去。抓住袖口,脑袋伸出来的时候,一下子朦胧看见——一大堆……书。全是书柜,包围我的床。但是一个个柜子都很矮,没过她的腿。我当时所想的还不是我以后大概就要靠这些生活了……这样的事。我先问她,买这些的钱是哪里来的呀……她自然也不说,把我放到床上。床很干净,大概是不久前打扫的。她似乎注意到装我的那个红盒儿没有了,然后开始思考。而我直接倒在枕头上就继续睡了。半夜渴醒,才想起我乘风而来到现在没喝水。眼前稍稍清楚,扭头一眼忽然看见了她的睡颜。她侧着身子,脸正对着我,压在身下的右手从我身旁经过,我的脑袋正在她微微张开的手掌下。宁静的快活,在这大概是深夜的时候这样掠过心头,我不禁身子上移,用脑袋碰了碰她的手。然后……太渴了,跑到房间里的桌前小心翼翼地喝了水,又回去。心情很是愉快,不禁蹭了蹭她的脸。用我的脸。
醒来时,她已不在了。不在房间里,感到阳光,向外走去,头顶静悄,低头的时候,刺目一阵。我发现自己能看到神社,然后躺下身子,把大地当成天花板,这样看着轻松。神社特别远,一个小点,绿中愈红。灵梦不是,离开神社有一段时间了,去了不知何处吗,我在想的是,她和她的事情,也许有些关联。她也许是要做坏事啦,她说这样不好啦,阻拦成功啦。胡说八道!絮絮叨叨。我继续看着神社。但我毫不意外。进而又想,我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无知无觉了,都没兴趣也不想考虑。她当时写给我的字条上写了什么?其实还是没有写什么,正如我给阿求和文所写下的字条上也还是没有写什么。总不会是讨人厌的字。早晨,正在向着正午走,太阳在上升,将要浮出云端。它凌晨的时候是掉下去的。我感觉坐着的木头在变得暖和以及热,然后站了起来,想走回去,发现不可能。她也许是去找小槌了,希望是,否则我要漫步行之的过道就成了人生之道,那不如即地而眠,在被烫醒之前等她回来带我一瞬走完。
她正午才回来,我已经走来走去的了。她居然找到了,当然不知道是在哪里。我说,我想回去看看。用手向上指。
我想到那天和阿求凌晨出门散步的事情。她回去后,我第二天又走了一遭。我发现我也可怕,怕的是迎面而来的,一个人。在那似乎戏剧性的场景之中,我感到错穿戏服的尴尬,和像是被盯着的不适。一有这样的意识,走起路来就僵直了,尤其那眼睛的晃动,我都能想像得到,多么好笑。马上过去了,马上过去了……我就这么堂堂而行,不自在地抬头,目视前方,一眨不眨,脑子里想想想不出什么想,迎面而过,稍等,稍后,回头看看背影,又散漫且愉快地晃了起来。我没管她伸在面前的手和小槌,自嘲自侃都在笑了,直到她闭眼边撅嘴边敲了我一下。
我问她,一起吗?我先去看看霖和阿求。她摇头,似是要去找灵梦。我猜的。
看完他们俩,我顺拐去了神社,要找灵梦。和她玩,还是有意思。虽然未必还能有从前那——么有意思。……是被她玩呢,不是?
风信子开,相当可爱。神社又没人,但她从十二个盆之后直起身来,故意地,又成功了,吓了我一跳。然后把我砸小,然后笑。她像是刚刚做完令人疲惫不堪的事情,靠如此的休憩养生息。我被她拿在手上的时候,到处没见着她。过了一会儿,我问灵梦。
“嗯。”她说。
“就地正法后,亟待埋葬中。”
我吓得气得咬了她一大口,“你乱讲什么啊!”
我不想叙述被灵梦玩儿的事情了……当作是乐在其中吧,嗯,权当如此。
黄昏的时候,她也累了,趴在神社顶上,露出一个头,用手撑着下巴,颓唐地看。“我不见的那会儿,”她说,“在山里,密林中。”我问她做什么,她做了一个很难看的手型,说,这很帅气。“修行。”至于遇见她,则是出来之后的事。“没修多久,就像修破烂,感觉感觉,修好了就出来了。正碰上她呢。”短促的一声叹息,又像是呼吸,“奇怪的人。”然后转过来问我,“现在她变了吗?”我说好像。她应了一声。“她大概已经回去了。……我懒得跟你讲那些冲冲突突,不必知道,而且你知道。”我应了一声嗯,也看夕阳。灵梦久久不语,看着炊烟朦胧,慢慢闭上了眼睛,像是刚刚累坏了。我想把她叫醒,但这么做的时候已经着了。已经不想吵醒她,我试着用小槌敲了一下她,她居然变小了不少,变成了……二十公分高的灵梦。我抚了抚她的头发,小心地爬下神社,带她进屋了。
我把她的茶桌摆在门前,安坐其后,学灵梦沏一壶茶,喝都没喝下去。我盯着灵梦看,觉得很有意思。料她看我的时候也是如此。指尖轻轻碰了她的脸颊,脸颊颤动,五官相挤了一下,显出可爱的表情,然后重归平静。轻声呼吸,又像是叹息。我盯着这样起伏的小身躯久久未动,不觉间她身上的光辉消隐下去,我抬起头,感到光芒正面朝着我,倒行向后,渐渐离开房间远离神社。我把灵梦托在手上,走到神社的坡道前。目力所及,一染橘红。这橘红将要变为殷红,然后是久久的黑。回得屋里,我点上蜡烛,拿过那时在这儿见过的那张相片,细细端详起来。里面的那个巫女,和灵梦真像,不如说是灵梦像她。我想,她们俩似乎传承和接续着什么东西,很多的东西。随之,我想到了阿求。刚才去霖那儿的时候,阿求也在,她愈加虚弱,而她说她的生日就快到了。很愉快地说的,我以为她乐观。她说,文那天回来之后就告诉她了,脸上自然也带忧愁的,然后又说大概风吹不远,我总会掉在湖里,或者随瀑布一流而下。阿求继续说,但此后,她们俩都感到心浮气躁,安心不下了,于是阿求就回了来,说,至少霖在的话能好一些。霖一直不语,这时忽然端了水来,亦不言语,一杯给我,一杯他拿着给阿求喝下。然后看着我,笑了一下,那大概是表示,他并没有闷着自己。霖像是故意地问我,“你现在多好?”
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对答……
“别理他就是了,那人。”阿求笑着说。
我离开她的房间出来,霖拉着我,“你现在安然回到她面前,其实,她很高兴,——可能表面上看不出。”
我说,我知道的。
“到那时能来给阿求过生日?提前几天,在这再住住。”
“好。”
“你的那朋友呢?”他冷静地说。
“她不喜欢和多人在一起啦。”
“四个人而已呀。”
“唔……”
“你可真荣幸,”他笑,“只有跟你一起的时候,她才能自然的吧?”
我哪好意思让他看到我的表情。
灵梦翻了个身,又翻了个身,嘟嘟嘴,还在睡。烛光在飘摇,门外风起,有些凉。我只留了一扇窗,其余的尽数关上了。关完回来,发现灵梦已经苏醒,在疑惑着。我决定藏起来,看她的反应。
她先茫然无焦点似的盯着不知何物看了好久,好久,足有三五分钟,——然后大声“哇”了一下,跳着站起,继而环顾四周,看到了山一样的被子,我作为内核藏匿其中,似乎没被她发现。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被盯着的是她,于是就……该说她灵敏吗?
这下她可高兴了,“快把我变回来,我要去做饭!”
如她所愿。但是再砸的时候却不能变小了。我砸到她差点起包。她说:“还胡闹!”然后很失望地把饭菜全吃了。
走的时候,我又抚了抚她的黑发,在月下显得十分光亮。我没对灵梦说我开始想在这儿住下了,因为我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。我让她送我回了辉针城,她在那儿一直站着,等着我。
“一辈子像这样啊!”灵梦飞回的时候看我抱着她耳朵的样子,打趣道。我马上跳下她的肩了,她差点没接到我。
我们回到辉针城里,我的房间。我一直在想自己离开辉针城到灵梦那儿去的事。看到一堆书,各式标志我旧有生活的事物,和她——最大的一块痕迹,像斑,在我身上,不可及的一部分。我想起,从口袋里掏出在霖那儿时拿回了的红盒。她看了,像很高兴,把我放在里面。我说,让我摸摸你的眼睛。随后她把盒子拿起来,靠近她的眼。很近的时候,她闭上了眼睛。我轻轻划过她的睫毛,更轻更轻地拍了她的眼皮。然后我离开盒子,到她肩头,冲着耳朵细语。她一晃头,长长不少的黑发扑在我身上。
玩够了,我们躺下。过了不知多久,我开始和她说,从我们的初遇,到离开辉针城,分而重逢,虽然是奇奇怪怪的经历。我和她说,在这时间里,我的一些变化,现在看来已愈加明显,而不知是否与此相关,我……想离开辉针城,到村子里,准确地说,是灵梦那儿去,住下。我说完了,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,希望不至于说错话。
她却是十分亲切与自然;微笑开来,就如这是她本来心愿一般,笑了,舒畅,我的心也安定了,感到同样的舒畅。但却感觉蒙着麻烦的面纱,隔镜视物,不得其真。可她就是那样开心,真的,我不觉得那是别的什么。
我们在辉针城度过了最后一个黑夜。看过星天,她把我砸成和她接近的那样大小,紧紧搂住我,而后成眠。梦里时光漫长,我不知所往,但一步一步都沉实缓慢。醒来时,是记忆里许久许久未曾见的阳光。我躺在崭新依旧的红盒里,在那曾经和她看过无数日出的边角,是辉针城的一端,又像世界尽头。
我想起了自己等她回头的情景。那时我更加只是一个孩子,单纯地把自己折叠着,等她回头,侧脸回转时,鼻前亮出无限金光。那是无以描述、无可抒发的美感,我的记忆在那儿留下了深深的,一道痕,像是通透光亮的世界里一道最刺目的痕迹,虽然匿了光,却能感到温柔,如她的温柔。
那个冬天,灵梦再一次到远方迷途之后,我开始四处晃荡,虽也不过仅限于村里,对小小的身躯而言,那已是一个极大的世界。我的痕迹,在我的步伐后渐渐消去,唯余白茫。夜来了,总是一个宁静的夜,我就坐在那儿,慢慢躺下,看着天空。
但明天已是另外一天。白光所及,不见星斑。只余朝阳。
天亮了。
(完)